家长被骗 22 万，孩子上学无望，衡水二中招生骗局何时休？

据南方之窗微信公众号报道，张蓉欺骗了儿子。

其实，侯某国为了让儿子上衡水二中骗走的22万元，张荣根本就没有要过，孩子被骗后至今还没找到想上的高中，把自己锁在家里不跟家人说话，她怕孩子接受不了，所以选择了撒谎。

8月21日之后，张蓉再也没有联系过答应送孩子去衡水二中的侯国，8月24日，张蓉与另一名同样被骗22万元的家长从沧州赶赴衡水报案，但被派出所、市信访办、区公安局等地均未受理。

其实，早在8月22、23日，就有多名同样被侯某国骗取的家长、中间人到衡水东门口派出所报案，据他们初步统计，被骗人数达30余人，骗取的钱款共计200余万元。

此类犯罪并非首次发生，2016年以来，衡水市已有6人因诈骗招生名额被判刑，诈骗金额共计117万余元。

期望和心跳

中考成绩还没出来，张荣就已经决定送儿子去衡水高中读书。7月29日，成绩公布，儿子的成绩比衡水二中的及格分数线低了近60分，正常路被堵住了。但张荣没有放弃让孩子去衡水上学的想法。

她开始寻找其他途径。

“正好在朋友圈看到一个辅导班老师发帖说能帮忙衡水各中学招生名额。”张蓉告诉南窗记者，看到朋友圈后，她立即给留言人打了电话。那位老师随后给了张蓉侯某国的电话号码。

张荣给侯某国打了电话，侯某国称衡水一中和衡水二中都可以办理，但只有两个名额，正好留给了张荣和另外一位家长。他还称，自己有个哥哥在纪委当领导，叫赵某华，这个名额就是他哥哥给的，如果要申请，必须赶紧筹钱，一个名额22万元。

衡水二中为一所公办学校，与衡水中学、毛坦厂中学等学校并称为“全国十大名校”，是河北省省级示范性高中。

张蓉一开始心存戒心，“我们互不相识，也没见过面，所以不能相信你。”侯先生给了张蓉一个地址，并说自己在衡水办辅导班几年了，让她过去看看。

在衡水桃城衡水中学，各类教育咨询机构随处可见。

第二天，张荣和另一名家长来到衡水核实情况，由侯某国接待。“有前台工作人员，也有学生在上课”，张荣告诉记者，他们以为这是比较正规的机构。随后，侯某国又带他们去了另一家补习机构，名叫“宏远教育”。侯某说，这家补习机构也是他开的，张荣夫妇对侯某国越来越信任。

这天，沧州的学校给张蓉打电话，说她儿子被学校小班录取了，让学校赶紧报名。但张蓉没太在意，她只想让孩子在衡水上学。

当晚回家后，侯某打电话催张荣赶紧交钱，称又有不少人来找他，晚了就没有名额了。侯某当晚就让张荣和另一名家长交钱，但由于当天他们回来太晚，22万元没能凑齐。侯某表示第二天会亲自过来收钱，赶紧把钱凑齐。

张荣担心名额被抢走，连夜凑钱，到处借钱，还找人高息借钱。第二天，她和另一名家长把钱转给了亲自到场的侯某国，共计44万元。但张荣和这位家长一直不愿提供转账记录，担心泄露个人信息。中间人李强和另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间人向记者证实，他们看过转账记录，确实是44万元。

这天也是中考报名表填写的最后一天，17点半报名系统就会关闭。侯某国收了钱后，告诉张蓉不要让自己的孩子填写报名表，否则会影响录取。

在系统关闭前一个小时，张蓉还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当时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好害怕。”张蓉告诉记者。当时她问侯某国，真的不用填报名表吗？如果填不上，孩子就没法上学了。侯某国告诉她网校哪个好，如果在当地报考，学籍就转不上去，衡水二中也没法招收她。张蓉相信了他的话，没有让儿子报考。

家长送孩子到衡水二中校门口

交完学费两三天就能收到录取通知，结果几天过去了，迟迟没有消息。张蓉有些慌了，不停给侯某国打电话，他总是让张蓉再等两天。有一次侯某国说他要出去督考，手机要关机。张蓉有什么疑问可以给他在纪委工作的哥哥赵某打电话。张蓉给赵某国打电话，赵某国说他已经帮她的孩子在衡水二中报了名，过几天就会出来。

她焦急的心，终于稍微放松了一些。

自我折磨计划

张蓉并不知道，早在她之前，就有人陷入了侯某国的骗局。

7月中旬，中间人罗彩霞受亲戚委托，找到侯某国为滨湖新区志真中学申请从小学到初中的7个招生名额，并缴纳24.5万元。滨湖新区志真中学是依托衡水二中创办的一所民办中学，与衡水二中师资实力相当。

侯某国给罗彩霞的回执

罗彩霞告诉记者，因为亲戚很早就说想送孩子来衡水读书，所以春节前她在群里看到侯某国发的广告后就加了他为好友。

“他从去年就开始发那些信息了，每天都在微信群、朋友圈。”罗彩霞说，加她为好友后，她咨询过侯某国几次，他一直说自己在学校有男朋友，跟她是好朋友。如果失败，我们会在30分钟内退款。

交了钱一个星期后，罗彩霞还是没有结果。侯某国称，自己已经把钱交给了可以处理此事的上级，但还是没有进展。罗彩霞想，既然事情已经拖了这么久，就把钱还给家长吧，别耽误了孩子上学。侯某国称，钱已经交给上级，拿不回来了，就让罗彩霞自己去要。但罗彩霞不知道侯某国把钱给了谁，执意要侯某国把钱还给他，还跟侯某国吵了一架。

侯某警告罗彩霞不许再“闹事”，否则就带她去“刑警队谈话”。他列出了几个派出所让罗彩霞选择：“河东派出所、新华派出所、刑警三队、刑警二队，你选一个。‘好，我带你去报案。’”

侯某国警告罗彩霞不要再“惹事”

此后，侯某国不再回复她的信息或接听她的电话，但继续向她发送录取信息。

8月7日，侯某突然打电话给罗彩霞，称自己被骗了，24.5万元拿不回来，孩子也上学不了。罗彩霞问侯某把钱给了谁，侯某没有回答，是肯回答的。

他甚至向罗彩霞求助，称只要罗彩霞愿意帮助他，“我一定会报答你给我第二次生命。”侯某国告诉罗彩霞，他家已经拿到了几套房子作为拆迁补偿，只要罗彩霞愿意借钱给他救命，他一定会把父母的债全部还清。

侯某国称自己被骗，向罗彩霞求助

罗彩霞要求见侯书记，侯书记便让她到办公室见他。当天下午，罗彩霞来到侯书记的办公室，她一进门，侯书记就跪在她面前，不停地哀求侯书记能帮他渡过难关。

罗彩霞建议侯某国拿出一套房子做抵押，自己帮他贷款，先把钱还给侯某国父母。但侯某国称自己名下没有房子，拆迁补偿的房子都在他父母和弟弟名下，父母不愿意帮他。罗彩霞不敢再冒险，回家了，再也没有联系过侯某国。当时，罗彩霞也没有报警。

玩起了自虐伎俩的侯某国并未停下行骗的脚步。8月11日，另一名中间人李强又将两所安平志真中学（衡水二中下属民办学校）的“招生名额费”共计20万元转给侯某国，加上此前他介绍的名额，一共转了27万元给侯某国。另一名想报考衡水十三中的家长经侯某国介绍后，直接将钱转给了侯某国。侯某国将1万元“艰辛费”退还给李强。

8月19日，张蓉再次给侯某国打电话，侯某国告诉她21号就会出结果，让她再等等。21日，张蓉听到“手机关机”的通知音，张蓉慌了，拨打了赵某华的电话。这时赵某华突然改口说不认识侯某国，挂断了电话。张蓉立刻再次打来电话，赵某华称自己也是受害者，并要求侯某国安排亲戚家的孩子上学，但未能如愿。

东门口派出所受理了侯某国涉嫌诈骗案

8月23日，李强也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桃城衡水中学，立即前往衡水东门口派出所报案。他到了之后发现，跟他一样来举报侯某国的中介和家长有很多，其中就包括罗彩霞。24日，张荣和另一名家长一早就从沧州赶到衡水报案，但最终没有立案。

如果不能通过测试，就买它

一位从事教育工作但不愿透露姓名的中间人告诉南风窗记者，在衡水，这种花钱买招生名额的做法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每到开学前，很多人都会通过关系找人帮忙报考。想交钱考上衡水中学的学生，主要来自省内其他市县，也有外省学生。小升初、中考成绩大多达不到衡水学校的要求，但也相差不远。

家长送孩子到衡水中学门口

网审文书结果显示，自2016年起，衡水每年都有人因诈骗罪被判刑。据记者不完全统计，2016年至2019年，共有6人因招生诈骗被判刑。6人自称在衡水中学、衡水二中、衡水十三中等多所知名中学有关系，6人中有一人是衡水中学的教职工，诈骗金额达36.2万元，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零六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10万元。

该中间人告诉记者，每年之所以有大批外地学子想尽各种办法来衡水读书，主要还是看中了衡水中学的办学质量和声誉，“我当时就想考北京大学。”

高考培训的巨大成功，使得衡水的学校特别是衡水中学、衡水二中这样的名校，如同一个“黑洞”，吸引着周边地区乃至全国的优秀学生。

衡水市一所小学放学后，家长来接孩子

但衡水市对公办学校招生有严格的限制，衡水市将所有考生分为A、B、D四类，其中A类考生和B类考生须在主城区（桃城区、高新区、滨湖新区）户籍满4年以上；C类考生可报考衡水中学、衡水二中等知名公立学校；C类考生是指户籍在主城区外、符合条件的农民工子女，可报考除衡水中学、衡水二中以外的部分公立学校；D类考生是指户籍在主城区外的非农民工子女，只能参加民办学校自主招生。

这样的分流，意味着外地考生注定无法考上衡水中学这样的公办学校，所以侯某国承诺给沧州的张荣一个衡水二中的录取名额，在政策上是不可能的。

限制会让学位资源变得稀缺，而稀缺又可能导致地下市场的出现。记者浏览衡水中学官网发现，衡水中学经常发布关于很多机构和个人冒充该校招生的声明。

这是欺诈还是财务纠纷？

该中间商告诉记者，按照政策，衡水中学、衡水二中等知名公立学校只能面向主城区招收学生，但为了扩大招生规模，取得良好的经济效益，这些学校选择了“曲线救国”的方法——兴办民办学校。

该类学校一般由公立学校与企业合作举办或由公立学校单独举办，其管理、师资、招生、教育教学等均参照公立学校。

衡水二中高三学生在课堂上复习功课

例如，衡水一中由衡水中学与河北泰华金业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联合创办，衡水中学实验学校以衡水中学为基础创办；衡水志真中学、衡水志真实验中学均以衡水二中为基础创办。

在外界看来，它们彼此独立，但在学生和家长眼中，它们是同一所学校，只是在不同的校区。

罗彩霞告诉记者，民办学校的学费正是那些公立名校的盈利之道，两者的学费差别很大，如衡水一中2020年的学费为9360元/学期，而衡水中学的学费为700元/学期，前者是后者的13倍多。

而且这些在公立学校基础上设立的民办学校受招生政策限制较少。记者查阅衡水市教育局相关规定发现，虽然考生分类政策不允许学生报考在知名公立学校基础上设立的衡水一中、衡水至真中学，但对民办学校有一定的限制（只有甲、乙类考生可以报考）。不过，这一限制只是针对统考考生。民办学校自主招生不受分类政策限制，可以面向全国招生，户籍要求可以通过户口迁移轻松解决。

这种做法，为外地学生享受衡水名中优质教育提供了一条可行路径，也向家长证实了一个事实——外地就读是可以的。但即便能通过报考民办学校去衡水，前提条件也是要达到各校的录取分数线。所以，像这次被骗的这位家长一样，分数线达不到要求，但又想让孩子上好学校的家长，就会想方设法地买名额。

河北省衡水市第二中学高三学生课间在走廊讨论问题

多位中间人告诉记者，在“市场”里，每年都有一些人能成功购买入学名额，这些成功案例让更多家长信任这种交易方式，也让更多没有能力给孩子入学的人上当受骗。多位中间人称，在发现侯某国诈骗行为前，确实听到很多人说他入学成功。

9月12日，在东门口派出所，该所长还称，侯某国称自己已经申请入学成功，因此该所长认为，目前很难认定其诈骗性质，如果此前已经申请成功，则该所长所编造的“虚构事实”不符合诈骗罪的构成要件，因此成为民事纠纷。

2016年，衡水中学员工王某因办理招生名额诈骗罪被判刑，一审后，王某以该行为属于民事纠纷，处罚过重为由提起上诉，二审法院认为，王某明知自己没有行为能力，虽然坚称自己帮助其中一人考上大学，但无相关证据支持，遂驳回起诉，维持原判。

此外，侯某国在为张荣等人安排入学时，曾提到入学名额是由其在纪委任职的弟弟赵某华提供的，对此，记者致电衡水市纪委，工作人员称，没有这个人，这意味着，他们二人虚构、伪造了身份和职务。

9月15日，衡水市教育局工作人员回应南风窗记者指出，像衡水二中这样的公立学校，只能通过统招的方式招生，并没有办法购买名额。

9月16日，记者向张荣走访的辅导机构询问，对方称从未听说过侯某国，也不是该机构的股东或员工，其创办的“宏远教育”也没有经营信息。

火葬场还是监狱？

9月12日，记者随几名中间人来到东门口派出所了解案件进展情况，派出所张警官称，警方已于8月28日对侯某国因涉嫌诈骗罪立案，并对其采取措施，目前其被居家监视居住。

立案通知书

讽刺的是，自8月28日起被居家监视居住的侯某国，却在9月3日、9月14日，仍通过微信向一些中间人发送招生广告信息。

侯某国被居家监视居住后仍继续发布报考信息

9月11日，南窗记者在采访几位中间人时，罗彩霞尝试再次致电侯某国，第一次通话无人接听，但几分钟后侯某国又打来电话，他称目前正在寻找人来处理此事，并称自己被关押在看守所并非因为“疫情”，父母也不再让他进家门。

同一天，另一名中间人也联系了侯某国的父亲，询问侯某国的下落。其父亲称，“去火葬场或者监狱找他。”侯某国的事情已经与他无关了。

9月15日，记者致电衡水东门口派出所询问侯某国案件进展，对方称此事要联系桃城分局，记者致电桃城分局时，工作人员先是说要直接找派出所询问，随后又说需要与分局公关部联系，并提供了电话号码。记者多次拨打桃城分局公关部电话，均无人接听。

事发后，罗彩霞将侯某骗取的24.5万元还给了家长，并尽力安排7个孩子按时转学，李强也将侯某给的1万元作为对他辛勤工作的奖励退还给家长，这笔钱也全部返还给了两位家长，其他经手这笔钱的中间人也大多自掏腰包，赔偿家长的损失。

但像张蓉这样直接向侯某国交钱的家长，至今无人赔偿他们的损失。更重要的是，她的孩子和另一位同样报考衡水二中的家长至今无学可上。

相比经济上的损失，张荣更希望能够尽快给孩子找到一所学校。

（应受访者要求，张荣、李强、罗彩霞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