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大学生村官任建宇：从劳教到律师的十年历程

任建宇（农建 摄）

（本文首发于2020年1月2日《南方周末》“十年不忘”新年专刊“新闻续篇”）

2011年9月，重庆彭水县“大学生村官”任建宇因转发、评论“负面评论、信息”被判处劳教。任建宇对判决结果不满，将当时的重庆市劳教委员会告上法庭。开庭前一天，劳教委员会以处理不当为由撤销了对他的劳教决定。2013年，劳教制度被废除。2014年，认为“律师对推动社会进步的作用十分重大”的任建宇参加了司法考试，如今是一名执业律师。

“只有去过的人才知道那种感觉。”2019年12月22日中午，律师任建宇在为某涉黑案件当事人家属分析案情时，在结尾处补充了这样一句话。

任建宇也是一个曾经坐过牢的人。

2011年9月，任建宇仍是重庆市彭水县的一名“大学生村官”，因转发、评论“负面言论、信息”，被重庆市劳动教养委员会决定判处其劳教两年。任建宇对此决定不满，将劳动教养委员会告上法庭。“任建宇劳教案”引起社会轰动。

2012年11月19日，开庭前一天，重庆市劳教委员会以处理不当为由，撤销了对他的劳教决定。出狱后的任建宇一直期盼着劳教制度的废除。

一年之后，2013年11月20日，劳教制度正式废止，任建宇成为劳教改革史上的“孙志刚”。

一年多的劳教生活改变了任建宇的人生轨迹。他没有再回到体制内大学生村官是哪一年开始的，逐渐成为一名执业律师。“劳教案”让他对媒体心存感激，但在被舆论席卷后，他开始退缩。

为了担当起所肩负的责任，他希望用低调、务实的方式证明自己。

“也许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节点。”

2013年11月20日晚，也就是中央正式宣布废除劳教制度的那天，任建宇和女友小戴（化名）正在吃饭，突然看到网站上的这条消息，“我当时特别开心，就跟她去喝酒。”

小戴现在是任建宇的妻子。

她记得那天任建宇带她去酒吧，但两人没怎么说话，“他比平时安静一点，就喝了点酒。”小戴认为，劳教制度的废除对任建宇来说“可能是一个特别重要的节点”。

任建宇，1987年出生，来自重庆农村家庭，大学主修中文。

2008年毕业时，他“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为了找工作，他到一家矿冶公司上班。年底，为了和女朋友在一起，他报考了重庆市永川区的“大学生村官”，但因分差1.5分没有被录取，被调到彭水县。这让他“心里很震惊，觉得必须留在这个地方”。

基层的生活有些枯燥，但任建宇努力调整自己。他喜欢看新闻，自费订阅了自己喜欢的报纸；喜欢上网，安装了当时最新的社交工具——微博，还加入了很多QQ群。

他在看了“摆地摊的夏俊峰”的视频后，转发并表示：“这真是一场悲剧。”

当他通过微博接触到新的事物、新的思想时，“我就停不下来了，以前的认识和观念完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没想到，这却给他带来了厄运。

2011年8月18日下午，警察将任建宇从彭水县玉山镇计划生育服务站办公室带走，当天他刚刚被彭水县录用为公务员。

其行为最终不构成犯罪，2011年9月23日，重庆市检察院决定不批准逮捕。

但同一天，原重庆市劳动教养委员会却以他在网上转发、评论“一百多条负面信息”为由，决定判处他劳教两年，事实清楚，证据充分。

生性低调谨慎的任建宇根本没想到这个结果。

重庆市劳动教养委员会撤销对任建宇劳动教养决定的第二天，重庆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就作出判决，以“已过法定追诉期”为由，驳回任建宇的起诉。随后，重庆高院也驳回了他的上诉。“当时心里特别难受，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痛苦。”任建宇说。

选择离开

离开劳教所后，任建宇本来可以回去继续当“大学生村官”，但他没有。

此前，他在彭水结识了一些朋友，但都只是私下交流，“工作做得不是很开心”。但他心里还是有想回去当村官的想法，“因为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一番挣扎之后，他选择离开，在永川区一家公司找到了一份月薪两三千元的工作，生活才得以恢复正常。

那段时间，任建宇感觉无法投入到新的工作中，他说自己身无分文，只收了小戴父亲给的2000多元钱。

很快，两人就领了结婚证，并于2014年正式举办了婚礼。“我们终于可以在永川建立自己的小家了。”小戴说，她是当年“任建宇劳教案”的重要联络人。在任建宇被劳教期间，小戴每周二都会去看他，前一天晚上留在重庆，第二天从重庆出发，一次看望就占满了整个周末。

2012年10月10日，任建宇劳教案在重庆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休庭期间，两个年轻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大学生村官是哪一年开始的，律师许利平用手机拍下了这对情侣见面的情景。

婚后，任建宇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家庭的责任，因为“我的女朋友好像除了教书，其他什么都不会做”，他跟小戴开玩笑说。

小戴说，任建宇给她“喂奶”，怀孕期间她胖了40斤，“现在还觉得有点自豪。”刚认识时，任建宇“连菜都不会切，后来就认真学做饭了，一有时间就会做一桌子好吃的。”

他们的儿子于2016年5月16日出生。据夫妻俩说，儿子无论性格还是长相都与任建宇很像，“有点倔强”。

我真正喜欢的职业

凭借劳教人员的名声，任建宇在企业工作期间，也一直与法律界保持联系。但与彭水的朋友渐渐疏远。此后七八年，任建宇只见过两位，见面次数不超过三次。“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他笑着说。

2014年，结婚后的任建宇突然决定考司法考试。他称，自己之所以有这个想法，是因为外界环境让他感到不安全，而电影《辩护人》给了他勇气。该电影以韩国前总统卢武铉为原型，讲述他当律师的那段时光。

影片男主角宋佑硕是一名律师，曾在墙上刻下“建宇英语作文网，永不放弃”。虽然“建宇”两个字是翻译过来的，但任建宇觉得这是在说自己。“我亲身体验了片中人物被捕后的绝望和坚强。”这部电影让他感受到律师在推动社会进步方面发挥了重大作用。

为了备考，学习中文的任建宇每天都泡在永川区图书馆，早上早起看书，然后拿着“老人手机”学习，只接听可能的紧急电话，晚上11点后才回家。“说实话我很佩服他，他坚持的事情，就会把握。”小戴说。▶转第5页第一年，任建宇只复习了三个多月，考了297分，没能及格。第二年，他干脆全日制学习，最终以415分的高分通过了考试。成绩公布后，消息刷爆了律师朋友圈，不少人都关注过他的案件，对他成为律师寄予厚望。

小戴觉得任建宇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热爱的职业，“我之前从来没想过当律师，以我的性格和口才，根本当不了律师。”任建宇觉得自己的人生更像是被外界事件推动着，律师事业亦是如此。

任建宇不敢说自己有天赋，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愚笨，“反应迟钝”。因为不是法学院毕业，所以办案总是抱着学习的态度。

他也不愿意对当事人做出承诺，而是希望实事求是。这在一定程度上给他与当事人的沟通带来了障碍，“有的当事人可能只想听好话，期望值很高。”

有一次，任建宇接手一桩职务犯罪案件，家属希望律师能为其辩护。他告诉对方，无罪辩护可能不太现实，只能针对一些诬告进行辩护。经过几次接触，任建宇被辞退了。后来，他发现对方联系的新律师是“营销”。“我非常讨厌那种营销方式，没法这样跟客户说话。”“没有一个律师是完美的，每种类型的律师都会遇到适合自己的客户。”

任建宇的搭档、劳教案的辩护律师许利平对任建宇的能力表示认可，“他高分通过了司法考试，社会洞察比以前更加深刻，虽然不是专业，但很贴近现实。”许利平认为，任建宇“法律思维转型比较快，能承受一些压力。”

在海南省高院原副院长张家辉万州敲诈勒索案中，任建宇作为对方律师，受到一些律师的游说，但最终顶住了各方压力。

他的办公桌上放着好几摞书，有刑法方面的专业书籍，还有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美国的民主》，办公桌后面贴着一张《肖申克的救赎》的海报。

很少在媒体上谈论案件

任建宇现在看上去比以前胖了些。工作之余，他依然不太爱说话。2019年12月22日的庭审中，他在电脑前用重庆普通话说，但讲话还是不够流利。有一次他宣读了一大段案卷，却被审判长打断。他辩解道，“我觉得这一段很重要，需要强调。”

找任建宇最多的是因网上评论而被判刑的当事人或家属。他开玩笑说：“我是有一点名气，但那是劳教所犯人的名气，不是律师的名气。”

谈及成名，任建宇有退缩的感觉：“主要看当事人的权益能否得到保障，如果只是让自己出名，我觉得没什么意义。”“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但舆论却一遍又一遍地重新解读你，没必要，你也没什么特别的，当年你只是被推到这么一个场面而已。真的，我只能说这么多。”任建宇说。

任建宇近年来一直比较低调。他很少在媒体上谈论案件，尽管他并不反对。他的微信好友只有1540个，这在律师中并不算多。

许利平认为，任建宇的低调和他的性格有关，“他是一个低调的人。”

低调还体现在代理费上。目前，任建宇代理的案件收费一般只有2万元，在同行中不算高。对此，任建宇保持乐观，“比我之前每月两三千元的工资好多了。”不过，在最近接手的一个案件中，他觉得自己做了不少有用的工作，于是大幅提高了收费。

据当事人家属介绍，任建宇在谈及该案时，毫不避讳地谈起自己被劳教的经历，还会站在当事人的角度，教他们如何处理，让人感觉很可信。“他为人很正直，不管事情大小，他都会考虑周全。”

成为律师后，任建宇开始在全国各地奔波，但因为离家近，他把办公室设在了重庆市永川区。

任建宇在外面只服从自己认可的行为，但在家里，他选择做一个“听话的人”。采访期间，他接到姑姑的电话，姑姑希望他赶紧回家调解外婆家的家事。任建宇立即开始查回家的火车票。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人王树志